一、研究背景

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已经成为中国人口发展重要的时代特征。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显示，2020年全国流动人口规模为3.76亿人，占总人口的26.6%。^[1]基于此，中国政府强调重点改善人民福祉，特别是从农村流入城市的外来务工人员（以下简称“外来工”）福祉，并且制定了“健康中国”建设蓝图和相应的社会服务政策，鼓励地方政府因地制宜，探索支持外来工社会融合的有效途径。

江苏省常州市是中国长三角地区的经济发达城市，拥有国家级、省级经济技术开发区以及众多的企业工厂。2022年全市总人口为534.96万人，其中流动人口为146.8万人，而流动人口中的外来工维持在100万人左右。^[2]这些外来工主要来自于中西部不发达省份和江苏省苏北地区，他们在成为城市发展和建设主力军的同时，也给城市人口的社会管理带来了诸多问题和压力。这些背井离乡的工人大多数受教育程度比较低，劳动保护和个人权益保护意识不足，在新的城市环境中适应和管理生活事件的能力弱，面临远离家乡后产生的诸多身心健康和社会适应问题。最为突出的是，这些外来工没有城市户口，不能享受同等的市民化待遇和医疗健康服务，其子女在常州市接受教育受到一定限制。如何为外来工提供高质量管理和服务，已经成为常州市政府面临的非常重要的社会工作和管理问题。

常州市一直在探索流动人口的管理模式，可是要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人口环境中做出相应计划，涉及许多政府部门和相关政策，会产生很多错综复杂的问题，解决起来十分困难。现行的公共政策和措施往往存在一定冲突，有些问题很难被理解和解决。以往的实践证明，许多传统的自上而下的管理方法对外来工的健康促进和社会服务并不成功，因此需要借鉴国际社会的成功经验，结合中国国情，用创新的办法来促进外来工的健康和福祉。

在这一原则指导下，中国计划生育协会与开拓者国际组织 (Pathfinder International) 协商，双方确定在常州市外来工集中的各类企业中，于2011年起实施“康健计划(Wellness Project)”行动项目。该项目从身体、心理、社会三个方面着手，关心并解决外来工在劳动就业、权益维护、社会服务、卫生保健以及在城市生活当中遇到的各种适应性问题，从而进一步增进与改善外来工的健康与福祉，促进外来工在流入地社区的顺利融合。常州市企业外来工“康健计划”行动项目的目标包括：提高外来工维权意识，改善其身心健康水平和社会适应能力；整合社会资源，建立一个基于企业和社区的服务系统，帮助外来工逐步适应城市生活的转介机制；提高社区的公共服务能力，为外来工提供高质量的、可信赖的、便利的健康促进服务；探索更加有效的流动人口社会综合服务和管理途径。

该行动项目委托中国南京邮电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和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健康行动研究中心组成联合研究团队，对项目提供技术支持和跟踪评估。面对外来工社会融合这个复杂的社会问题，项目研究团队依据跨学科研究理论框架，采用多层次视角和参与式的研究方法，从学术研究、政策制定和实践运作层面，对该项目进行了10多年的技术支持与跟踪评估。本文拟在此基础上，总结项目研究路径、实践经验和理论思考。

二、跨学科研究框架

跨学科研究已经成为解决复杂社会问题最合适的理论方法，其基本特征是多学科理论的整合和多个社会部门高度参与，采用定量、定性研究方法，从研究的起点就将来自多学科和社会各部门的研究者、管理者、受益者等利益相关方联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不间断的交互发展过程。跨学科研究有很多定义和模型^[3]，我们采用Pohl 和 Hirsch Hadorn模型，其定义如下：跨学科研究的起点是聚焦一个复杂社会问题的相关领域，用跨学科研究方法识别、构架、分析和处理各类特殊问题，关注问题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深化相关问题的科学认知，链接抽象思考和实际案例的特定关系，总结出促进共同利益的知识和做法。^[4]常州市企业外来工“康健计划”行动项目采用多方参与的跨学科研究框架的主要原因是，传统的研究方法已经不能有效解决大规模外来工社会融合的复杂问题，于是采用跨学科理论研究框架，聚焦于三个主要方面。

(一) 研究的整合

当前学界存在一个很强的趋势是探究社会跨学科问题的决定因素并涵盖生命全过程。20世纪末，国际社会出现了一些新的研究整合模式，促进具有不同专业背景的研究者共同解决复杂问题。^[5-7]因为多数研究者在比较局限的领域工作，要求研究人员和实际工作者从各个方面获取知识非常困难。^[5,8]以往各类研究通常没有考虑复杂社会问题的基础性决定因素，许多干预因此失败。^[9]例如，关于企业职工健康的研究和干预，通常是以传统的生物医学模式为指导，狭窄地聚焦在职工如何获得医疗临床服务上，而不是探究影响职工健康的社会文化和环境决定因素，这些关键的影响因素包括健康知识、工作条件、社会关系、饮食、运动、休闲和管理生活实践的能力等。

(二) 研究的转化与实施

虽然研究者运用多学科分析方法找到了问题的决定因素，可是常常在研究过程中忽视与各方受益者和利益相关者的直接接触，研究的转化和实施比较困难，干预活动的管理和评价不科学，导致干预活动在真实世界中不能进行。通常这类干预活动的受益者范围很小，这也是研究成果不能转化的重要原因。^[6]在研究转化和实践过程中，社会生态模型研究框架^[10]逐步被广泛运用，其可以将研究发现转化为更加有效的干预。该模型可以有效指导理论工作者和实际工作者协同工作，在解决复杂社会问题的过程中全面思考所有社会层面的互动关系，涵盖个体、家庭、邻里、社区、组织、文化、政治和环境等诸多方面。

(三) 研究的参与过程

传统研究方法往往因缺少研究者、实际工作者、政策制定者和受益者的深度参与，而影响到研究整合和研究实施的各个方面，并且因缺少来自多部门、多领域的利益相关者的参与，而难以找到问题的根本原因和设计有效的干预。^[11]为了解决这个问题，20世纪中叶，参与式设计方法已经在社会科学、社会调查技术和设计科学领域得到比较广泛的应用。行动项目研究，尤其是基于社区和工作单位的参与式行动项目研究，侧重于“行动研究”和“研究行动”的交互循环，为研究者、实施者、受益者和其他利益相关者的广泛合作提供了重要指导^[12]，其涉及研究介入、问题识别、干预进展与反馈、实施和修正等方面。这是一个长期的高度参与过程，倾向于使用快速的迭代问题识别方法，及时发现并解决问题，使项目的设计者和实施者真正成为行动项目研究的合作伙伴。

三、行动项目实施策略

常州市位于江苏省南部，地处南京市和上海市之间，是中国最早设立经济开发区的城市之一，外来工增长速度很快。虽然常州市为外来工提供了一些健康和社会服务，但是外来工并不知情，因缺乏信任和参与动机而使服务参与度很低。在企业里，外来工感到工友之间缺乏交流，自身与社会城市生活脱离，导致其觉得孤独和抑郁，工作稳定性较差。企业主和管理者因此面临招工困难、职工缺勤和离职率高的现实问题。没有当地户口成为外来工子女接受义务教育和公共服务的最大障碍，而外来女工意外妊娠、人工流产发生率较高，生殖道感染也处于高风险状态。这些都已经成为企业管理者和城市健康卫生工作者关心的问题。

项目研究团队以解决常州市企业外来工社会融合面临的主要问题为导向，根据当地的社会文化和人口管理特点，借鉴发达国家移民劳工社会融合的工作经验，全面形成了适合常州市的跨学科研究框架和参与式实施策略，促进企业外来工的健康和福祉。在常州市企业外来工“康健计划”行动项目实施和评估过程中，应用了多样、迭代、定性和定量的研究范式和方法。

(一) 确定利益相关方，建立跨学科委员会

项目开始就确定关键利益相关方，并提出具体的合作方式。项目利益相关者来自政府、学术界、社会服务、卫生服务、劳动就业、教育、工厂、媒体和非营利资助组织等不同部门，包括不同专业背景的人。

各利益相关方派代表组成了三个委员会。第一，卫生与计划生育服务专家委员会，其工作重点是进行健康管理研究，提出政策建议。第二，“康健计划”行动项目工作委员会，其工作重点是负责项目工厂干预活动的实施。第三，利益相关方管理委员会，其工作重点是负责工厂和政府组织之间的联系。这三个委员会汇集了研究人员、政府官员、卫生和社会服务提供者、工厂经理和工人等人员，定期举行会议，以高效率的工作方式推进并整合“康健计划”项目的具体实施过程。

(二) 举办培训班

如前所述，社会基层参与式跨学科研究方法在中国并不是常态，管理决策通常发生在高层，基层如何做需要开创性的探索。因此在项目启动初期，首先为利益相关者举办了3期专题培训班，参加人员有政府官员、研究人员、服务提供者、工厂经理及管理人员、媒体和其他相关人员，共100余人。

培训班详细解释了“康健计划”行动项目的工作思路，使参训者懂得如何准确识别与外来工身心健康和福祉密切相关的问题和影响因素，确保在设计和实施主要活动之前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培训方法包括讲课、讨论和设计思维练习。例如，有一个设计思维练习，在培训教室的墙上贴上白纸，让参训者列举外来工面临的问题，然后归类并提出解决办法。参训者列出了影响外来工身心健康和解决问题的50多项内容，为针对性设计干预方案提供了重要信息。

(三) 早期接触工厂工人

项目决策者尽早与工厂工人接触非常重要。如果担任决策职位的政府官员、社会服务提供者和研究人员忽略了外来工的积极参与，很可能会延续以往替其作决定的传统方法，而不是与工人一起讨论后再作决定。因此，在项目开始之前，项目决策者与企业的领导、工人代表和部分利益相关者的代表举行了焦点问题讨论会。起初，工人们不愿意提出问题和想法，因为他们不习惯面对权力更大的人发表意见。在引导后发现，如果工人们能够提出一些问题，经过充分讨论后，决策者能迅速采用他们的建议和解决方案，他们就会变得非常自信，积极参与这个项目。

例如，有一家工厂，在工人和工厂经理面对面的会议上，工人们要求在集体宿舍的公共活动区域配备带有网络摄像头的电脑，以便与家乡的亲人交流。工厂经理立即同意了这个要求，并且鼓励工人继续提出其他问题和解决方案。在另一家工厂的会议上，工人们指出每年需要长途跋涉回家乡参加年度计划生育健康检查，非常麻烦，希望不回家乡就在当地检查。这个问题很快得到有效协调，解决了外来工的后顾之忧。这些现场交流真实反映了“设计思维”战略的价值取向，能够使不同的利益相关方迅速识别存在的问题并获得解决方案，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四) 基线调查：问卷调查、焦点小组访谈

项目启动的第一年（2011年），在两个试点工厂对1 114名工人进行了问卷调查，了解工人生殖健康和相关社会问题。调查结果显示，许多人对性病和艾滋病等疾病的认知不正确，对避孕和性传播疾病知之甚少，75%以上的人没有获得关于避孕的正确信息，约30%的妇女曾意外怀孕，22%的妇女曾堕胎，意外怀孕率和堕胎率比较高。工人们对处理各种各样的生活问题、他们应有的权利和提高工作技能的机会，以及获得与当地市民同样的医疗保健和社会服务表示高度关切，还希望了解更多生殖健康和避孕节育知识，能够方便获得免费避孕药具等。

与此同时，项目研究团队与常州市领导、卫生和社会服务提供者、工厂管理人员和工人代表进行了11个焦点小组讨论。调查结果帮助他们厘清了面临的主要问题，包括外来工不能获得与当地居民相同的服务、工人权利得不到尊重、缺乏参加工作培训的机会、缺乏住房援助、缺乏社会活动和支持、缺乏积极健康的行为能力、缺乏获得身心健康服务和健康信息的机会等。此外，对工厂管理人员的访谈调查结果显示，工人的流动率很高，每年职工替换率接近50%。

基线调查比较准确地识别了外来工未被满足的服务需求以及服务供给侧的不足之处，为科学设计行动方案提供了重要依据。

(五) 迭代干预设计

复杂社会问题的跨学科工作是一个问题识别和解决方案生成的连续循环周期，这个过程是动态的。根据参与式设计原则，重点强调各利益相关方参与的过程，而不是只聚焦在具体的干预活动上。在项目启动后，研究团队用上述研究方法与利益相关者互动，发现了大量问题和潜在的解决方案，然后根据先易后难原则，与利益相关方讨论协商，通过迭代过程筛选和完善优先干预措施。在以后的数年里，项目分阶段逐步实施了三项关键的针对性干预措施：(1)建设“康健小屋”，工人们可以在此聚会，锻炼身体，读书和接受培训，获得医疗保健和免费避孕药具等服务; (2)由工人和专家共同设计通俗易懂的“新市民指南”，其内容涉及当地城市环境中的健康和社会问题; (3) 经验丰富的工人与新入职工人配对，构建同伴对同伴的“伙伴支持”系统。这些干预措施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优化，还衍生了一些其他干预措施。例如，在一家工厂，在主要的干预措施实施后，哺乳期的母亲们要求在工作间隙为她们提供给婴儿喂奶的安全场所，工厂立刻建立母婴休息室，满足了这个要求。

四、行动项目进展与成效

(一) 项目主要干预措施

1. 建设“康健小屋”

截至2021年底，参与常州市企业外来工“康健计划”行动项目，并建成“康健小屋”的工厂数量已经从最初的2家增加到31家，使超过35000名工人受益，而且还有更多工厂有兴趣加入项目。常州市政府承诺在全市范围内逐年扩大项目工厂的数量。根据参与式设计原则，每个工厂都识别和确定了主要问题和工作重点，并在工人和工厂经理的共同参与下创建了自己的“康健小屋”。常州市政府为每家“康健小屋”的家具和设备购置提供一些初始资金，工厂支付剩余的费用，包括维护和扩建费用。每个“康健小屋”都有自己的特色，符合特定的工厂环境和工人人数需求。

“康健小屋”建设早期需要设计一个特别标志，项目聘请专业设计师设计出了几种方案供各方选择。有趣的是，尽管工厂管理人员、政府官员、服务提供者和研究人员都选择了传统的比较复杂的设计标志，但是工人们并不赞同。他们选择了简洁的、现代的、有创意的，甚至有点异想天开的标志，认为这个标志代表着“面向未来的工人微笑”，最终该标志获得大家一致认可并采用。如果没有企业外来工的积极参与，将不会是这个结果。

2. 撰写“新市民指南”

这本通俗易懂的“新市民指南”涵盖了广泛的主题: 医疗保健、性行为和生殖健康、传染病预防、孤独和抑郁、约会、怀孕和儿童保育、饮食、运动、教育、职业培训、住房、工人的权利等，深受外来工欢迎。该指南以美国加州华人移民劳工健康指南为蓝本（这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健康行动研究中心领导的一个高度参与性跨学科项目的成果），结合常州市外来工的实际情况进行改编和扩充，依据跨区域、跨文化的适应性开发，采取在新的环境中传递和再创造的过渡性策略，而不是简单复制的方式，以便引导外来工逐步适应常州的城市生活。该指南是“康健小屋”的一个关键资源，向外来工提供了许多他们所不知道的信息。该指南遵循了高度迭代的过渡性原则和参与性的进程，每个环节都得到工人、专家和其他利益相关方的支持和投入，并进行了多次修改，于2012年发布第一版，2015年发布第二版，2018年发布第三版。

3. 建立“伙伴支持”系统

“伙伴支持”系统是指通过一个有经验的工人与一个新入职的工人配对结伴，进行一对一指导，使新工人尽快适应工厂生活，妥善处理与城市生活相关的问题，提高他们的工作技术和生活技能，使他们能够较快适应社会环境。一位工厂总经理在谈到招聘和留住工人的困难时指出，“伙伴支持系统”是一个很好的创新模式，其引导新入职工人积极参与伙伴支持活动的策略非常有效，在吸引新工人入职、快速适应工作和生活环境、增强工作稳定性、降低离职率等方面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二) 参与进程和干预多样性

正如上面提到的，“康健计划”行动项目是跨学科的参与行动过程，工人们和管理者共同制定了新颖且强有力的策略来提高项目参与度。当不同人群积极深入参与到各种项目活动中时，可以显现出无限的创造力，并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例如，一家工厂设立了“反馈墙”，工人们可以在里面写下各种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想法。在另一家工厂，总经理邀请工人们共进午餐，听取他们的意见，工会代表在该项目中发挥了牵线搭桥的积极作用。随着项目活动不断扩大，有些工厂还建立了自己的项目内部评估机制，工人们和管理人员为项目进展感到自豪。他们在当地政府主办的年度会议上报告项目情况，与利益相关方代表讨论和分享有关项目进度、扩展计划和解决问题的想法等。

参与式干预活动的多样性和独创性令人印象深刻。例如，有几家工厂的工人们抱怨伙食质量差，经工厂管理层与工人们讨论协商，成功地取消了外部食品服务合同，让工人们设计菜单，雇用厨师在现场提供价廉物美的工作餐，随后活动扩大到为工人们提供营养和食品安全知识的培训。有许多工厂为改善工作环境，建立了美丽的厂区花园，还邀请医务人员到“康健小屋”现场进行健康检查和健康咨询。

外来工普遍反映的一个问题是他们一旦来到工厂生活，就没有“家”的感觉。为此，一些工厂改造了职工宿舍，为夫妻职工提供独立宿舍，为单身职工创造了许多娱乐和社交机会，如组织卡拉OK比赛、摄影比赛和户外旅行观光等。这些变化使外来工体验到一种家的归属感和幸福感。

(三) 项目推进效果与评价

研究团队按照项目评估的基本原则和要求，主要采用了参与式定性研究方法，辅以常规记录、横断面描述性调查、干预—对照准实验研究等定量评估手段，对“康健计划”行动项目进展进行了全程跟踪评估。

跟踪调查结果表明，项目满足了各利益相关方的需求和利益，工厂外来工和利益相关者对该项目都非常满意。行动项目为工人们提供了更多的社交和促进个人健康发展的机会，提高了其工作的积极性和工作效率。例如，有一家工厂的管理人员报告，以往外来女工中的意外怀孕率和流产率比较高，危及了她们的身心健康和工厂的劳动生产力。参与到这个项目之后，工人们在“康健小屋”接受了有关性和生殖健康的知识培训，非常方便地获得了免费避孕药具，有效降低了女工意外怀孕和堕胎发生次数，保护了她们的身心健康。另一家工厂的总经理表示，在加入项目之前，他的工厂已经3年招不到合适的工人，经历了80% 的员工流失的过程。加入这个项目之后，工人与工厂管理人员关系密切了，工厂努力满足外来工的现实需求，各个方面的服务质量都提高了，加入项目后的第二年工厂招聘人数就翻了一番，职工离职率下降到20%以下。这显示出项目的正向影响，其显著提高了工厂的劳动生产力。还有一家工厂的总经理评论说，项目高度关注工人们的日常生活需要，为他们提供必要服务，获取他们的信任，并建立相互信赖的关系，使他们远离疾病、意外怀孕、堕胎和精神健康问题的风险。参与式的项目进程对实现外来工健康幸福的生活目标至关重要。

最为重要的是，该项目已经有效推进了常州市相关政策的变化，以政府为主导建立了企业外来工管理与服务平台，使常州市约100万外来工受益，促进了当地的社会经济发展。第一个变化是允许外来工在当地进行必要的年度计划生育健康检查，而不是必须回到家乡检查。第二个变化是外来工的孩子可以与具有当地户籍的孩子一样上公立学校，而不是上较低质量的“外来工子弟学校”。第三个变化是从2017年开始，常州市政府决定将该项目无限期列为经常预算项目，为每一个新加入的工厂提供一次性种子资金，建设“康健小屋”，工厂在项目启动阶段后承担维护费用。这种成本分摊模式有助于保证项目的可持续性，并使其不断拓展。

常州市企业外来工“康健计划”行动项目团队多次在全国流动人口管理工作会议上交流工作经验。该项目开发的“新市民指南”于2015年获得全球健康素养促进研究国际奖，被认为是国际合作项目本土化拓展的最佳实践模式。

五、项目经验与理论思考

研究团队从常州市企业外来工“康健计划”行动项目一开始就将其定位在可持续发展的轨道上，持续跟踪观察，注重行动项目的推进过程，而不是一次性的短暂研究，为此确定了三个策略。第一是采用跨学科迭代研究方法，与时俱进，不断探索新问题，生成解决方案，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完善方案。第二是坚持多部门合作的原则，各利益相关方作为合作伙伴共同工作，而不是由研究人员、服务提供者或政府官员单方面决策和执行项目。第三是确立项目相关方支持资源的分摊共享机制，构建了项目实施和研究工作可持续发展的长期资源供给模式。

研究团队在跨学科理论框架指导下，采用多种定性和定量分析的方法来指导项目进展和评估其影响。其原则是弄清楚不同阶段的工作重点，什么是需要改变的内容，过程评估贯穿在项目执行的全过程。通过连续观察、访谈、问卷调查等多种形式收集相关信息，分析项目干预活动对工人、工厂、卫生和社会服务提供者以及政府职能部门产生的影响，不断发现新问题，并对项目活动的针对性进行必要的修正，然后确定后续优先干预领域。常州市企业外来工“康健计划”项目的实践经验引发了研究团队对中国经济发达地区外来工社会管理的深入思考。

(一) 政府主导，完善企业外来工社会管理与服务平台

常州市社会管理的相关职能部门已经注意到包括企业外来工在内的流动人口对城市发展的影响，意识到他们为城市带来的新机遇和新挑战，并从各自分管领域进行了管理和服务方面的必要研究和积极探索，陆续出台了一些面向流动人口的管理政策和服务创新措施。

企业外来工相比于一般流动人口而言，具有人数众多、相对固定、便于管理的特点，因此可以在经济发达地区的工业集中区域，建立以政府为主导，联合各社会管理部门的优势资源，面向企业外来工的统一社会管理和服务平台。该平台不单纯是各部门在职能上的分工与管理覆盖，而应该是在各部门间建立专门面向企业外来工管理和服务的一种矩阵式的、横向联系的组织形式。这样才能够使企业外来工的管理和服务内涵更加具体，增强解决实际问题的针对性和时效性。当然，该平台的建立和完善有赖于政府管理层面对企业外来工情况的关注和了解，更有赖于在政策机制上的调整和完善，这样才能形成高质量社会管理和服务的充分依据。

(二) 依托社区，加强企业与社会管理部门之间的联系

中国经济发达地区的企业容纳了大量来自于不发达地区的外来工，他们对当地经济和社会发展、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以及企业的生产建设和财富创造积累作出了突出贡献。企业在重视生产和产品价值的同时，也在尽力想办法留住自己培养的熟练工人。

但是，每个企业的性质和企业文化不同，难以形成全面系统的对企业外来工的服务提升和权益保护机制。企业面对外来工的诸多问题只能尽力而为，想到什么做什么，毕竟企业的目标是生产和盈利。建议在生产企业比较集中的地区，以企业所属的社区为依托和基础，建立企业和社会管理服务部门之间的双向互动机制。社会管理和服务部门走进企业主动提供针对性服务，不仅可以行之有效地完成社会管理和服务部门的职责，还可以帮助企业提高员工素质，解决外来工在居住地的长期适应和社会融入问题，使企业的社会责任能够与其发展策略相吻合。

(三) 多方合作，提高对企业外来工社会管理和服务的能力

企业大多聚集于城市的经济技术开发区或者城市的边缘地区，因此企业外来工也分别形成了在企业内部集中居住和在企业周边租赁居住两种方式，他们参与城市社会、文化、生活的途径和方式较少。

而相关职能部门，比如工会、妇联、卫生健康、法律、劳动等部门，他们在新的历史时期正逐步形成比较成熟的管理模式、手段和方法。面对城市企业外来工的管理和服务的新问题、新情况，其也进行了积极的创新活动或者实施了新的举措，但是仍然缺少系统性、综合性、集成性的社会管理理念和模式，尤其是一些部门的管理和服务的能力与水平有待进一步提高。因此，建议在经济发达地区探索建立提高企业外来工管理和服务能力的常规机制。在国内外先进管理模式的指导下，在学界专家学者的帮助下，不断提高相关管理和服务部门的服务能力和水平。在硬件方面，从硬件环境上吸引外来工上门，在软件方面，从软件社会服务水平和质量上满足外来工的需求和期望。

(四) 以人为本，促进企业外来工社会融入和健康发展

中国提倡以人为本的管理模式，社会管理和服务部门都以此为出发点，想为城市“新市民”——企业外来工尽力做一些好事，帮助他们解决各种困难和实际问题，但是却可能忽略了对方真正的需求和期望，即在“服务方”与“被服务方”之间出现了不匹配、断层的现象。相关管理和服务部门只是单纯考虑了“我要为你做什么”，而忽视了“你要我为你做什么”的问题。企业外来工作为城市建设的一个庞大群体，大多是年轻人，其自身在融入当地社会的过程中面临很多突出问题，包括生理、心理和社会方面的各种健康问题，涉及工作、生活、恋爱、婚姻、家庭、教育、卫生、健康等多个方面。社会管理部门需要不断了解企业外来工各个方面的需求及其变化，并以此为导向，制定合理的社会服务内容和方法。这样才能更好地、更全面地促进企业外来工社会融入和健康发展。

本文的实践研究证明，外来工的社会融入是一个长期过程，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解决外来工问题非常重要也十分复杂，只有通过跨学科研究思路和社会各部门合作者高度参与的运作方式，经过长期实践才能取得成功。常州市企业外来工“康健计划”行动项目已经成为外来工个体、企业、社会相互作用的重要载体，促进了当地外来工管理和服务政策的变化，建立了一个有利于外来工社会融入的社会生态支持系统，改善了企业外来工的身心健康、计划生育和其他服务，使他们更好地获得市民化服务并融入社会，为当地的社会经济发展作贡献。

六、结束语

跨学科研究与传统研究的过程有很大不同。传统研究的过程仅仅是研究人员在进行研究之前定义问题、假设、方法和预测结果，所以这类研究往往很难产生有效解决问题的方案。而跨学科的研究过程是在社会生态系统的理论框架下，借鉴一系列相关科学研究范式中的理论和方法，利益相关方积极参与并付诸行动，解决现实中存在的问题。常州市企业外来工“康健计划”行动项目是在社会生态理论指导下的实践创新，是一个应用跨学科研究策略解决中国城市外来工社会融合复杂问题的典型案例，为中国经济发达地区的企业社会工作和管理提供了新鲜经验，证明了跨学科研究工作的重要性和有效性。该项目探索仍在进行中，还会面对新问题和新挑战，希望其工作经验能够进一步激励研究人员、实践者和决策者在跨学科研究理论指导下共同工作，以解决复杂问题为导向，进行长期深入的社会实践与跟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