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自21世纪开始至今的10多年来，由于常规油气价格持续上涨以及水平钻井法（horizontal drilling）和水力压裂法（hydraulic fracturing）两种技术的成熟运用，美国从页岩和致密岩或砂岩等非常规地质岩层结构中开采油气资源具有了经济上的可行性，美国油气产量迅速增长，逆转了1970年以来石油产量持续下跌的势头，连续8年（2009—2016年）占据世界头号天然气生产大国的位置，连续3年（2014—2016年）日均石油产量居世界第一位，改变了全球油气生产和贸易流动格局，产生了重要的地缘政治经济影响，被称为“页岩革命”。特朗普上台后，以能源产业为支柱的美国复兴战略使得低油价背景下的“页岩繁荣”得以延续。那么，美国在能源生产领域的革命性变化对传统油气生产大国俄罗斯的出口战略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俄罗斯如何通过战略调整来对冲美国“页岩革命”对自己的不利影响？当前，由于特朗普签署新的对俄制裁法案使美俄关系“再重启”计划流产，双方在乌克兰和叙利亚等重要地缘政治问题上的战略竞争依然激烈，本研究议题具有一定的现实政治经济意义。

1 美国页岩革命的概况

在页岩革命推动下，2008年以来，美国油气产量大幅增长，国内供需结构开始发生变化，对进口油气的依存度逐年下降。

根据英国石油公司（BP）发布的数据可知，2003—2016年美国原油产量年均增长3.9%，其中2003—2008年期间为−1.9%；而2008—2016年大幅上升为7.6%，2011—2015年更是高达13.2%。尽管2014年6月以来国际油价大幅下跌，2015年美国原油产量仍然保持8.5%的高增长率，增长的总趋势并没有改变。美国原油产量快速增长得益于非常规油气开发技术革新带来的开采成本下降。2007—2012年期间，水力压裂法使美国的致密油（tight oil）产量增长了18倍，2012年底达到100万桶/天，约占当年美国原油总产量的16%和增量（增产130万桶/天）的77%^[1]。2015年达到490万桶/天，超过美国总石油产量的50%。美国能源信息署预计，致密油产量在未来10年将会增加到超过600万桶/天的水平；到2035年，将会达到1 100万桶/天，约占美国原油总产量的66%^[2]。2014—2016年，美国日均原油产量已连续3年超过沙特和俄罗斯，成为世界头号产油国。

原油产量快速增长改变了美国国内供需结构，对进口原油的依存度逐年下降（图 1）。2003—2016年美国原油进口年均增长−4.3%，其中2003—2008年约为0.2%，而2008—2016年则大幅降为−7.0%，进口依存度从2003年的63.1%增加到2008年的65.5%，而后又迅速下降到2016年的37.0%。在对进口石油依存度迅速下降的同时，美国的石油出口呈现快速增长态势，2012年以来出口年均增长率达到21%，大致与美国石油产量快速增长保持同步。

页岩革命同样引领美国天然气产量快速增长。2003—2016年美国天然气产量年均增长2.5%，其中2003—2008年仅为1.1%，而2008—2016年达到3.5%，2013—2015年更是高达5.8%。自2009年美国天然气产量超过俄罗斯以来，就一直是全球最大的天然气生产国，目前占全球总产量的21.1%。美国天然气产量增加主要来自页岩气的开采。2007—2015年期间，页岩气产量占美国天然气总产量的比重从6.7%跃升至2015年的56.1%，8年时间增加了近12倍，页岩气产量从366×10 m³增加到4 308×10⁹ m^3[3]。页岩气产量快速增长导致美国对进口天然气的依赖下降。2003—2016年美国天然气进口年均增速−8.2%，其中2003—2008年为−0.4%，而2008—2016年为−12.9%，进口依存度从2008年的13.4%迅速降低为2015年的0.8%，基本实现供需平衡（图 2）。预计2035年之前，美国页岩气产量年均增长4.0%，届时约占美国天然气总产量的四分之三，占全球页岩气供应的三分之二^[4]。

2 俄罗斯油气生产和出口的现状

与美国油气产量快速增长态势相反，俄罗斯的油气产量增速却逐年减缓。2003—2016年俄罗斯天然气产量年均增长0.2%，其中2003—2008年为1.4%，而2008—2016年降为−0.5%。同期俄罗斯天然气出口也从微弱增长转为负增长，出口前景不容乐观。2003—2016年俄罗斯天然气出口年均增长0.3%，其中2003—2008年为0.4%，而2008—2015年为−1.1%，2014年出现大幅萎缩为−10.0%，直到2016年出口持续下跌的趋势才开始扭转（图 3）。尽管俄罗斯天然气出口仍然高度依赖欧洲市场，但面向欧洲的出口量和市场份额均持续降低，从2008年的1 676×10⁹ m³下降到了2012年的1 510×10⁹ m³，减少了10%。出口到前苏联地区的天然气从965×10⁹ m³下降到了661×10⁹ m³，减少了31.5%^[5]。例如，乌克兰在2013年还是俄罗斯的第三大天然气出口市场，但由于两国在广泛领域的紧张关系，2015年乌克兰从俄罗斯进口的天然气还不到2013年的30%^[6]。2014年俄罗斯出口天然气的90%输往欧洲，2015年迅速下降到75%，剩余的大部分以LNG的形式出口到日本，而消费增长强势的中国从俄罗斯进口的天然气几乎为零。

俄罗斯石油生产和出口出现了与天然气相同的趋势。2003—2016年俄罗斯石油产量年均增长2.1%，其中2003—2008年为3.0%，2008—2016年仅为1.5%；2003—2016年俄罗斯石油出口量年均增长2.4%，其中2003—2008年为3.8%，2008—2016年降为1.5%（图 4）。自2014年开始，俄罗斯石油和天然气产量均被美国超过，分别由世界第二位和第一位降至第三位和第二位。

2015年，俄罗斯将近70%的出口原油输往欧洲，28%的出口原油输往亚太地区，中国是俄罗斯在亚太地区最主要的原油出口市场，占俄罗斯输往亚太原油总量的65%^[6]。尽管欧洲仍是俄罗斯最重要的原油出口市场，但市场份额也在萎缩。自2010年中俄原油管道运行以来，中国迅速成为俄罗斯最有增长前景的出口市场（图 5）。近年来，俄罗斯原油出口整体趋缓，如果抛去对华出口增长部分，对欧洲原油出口实际上呈下降态势。由此可见，俄罗斯的油气生产与出口间存在很强的关联性，出口低迷势必引起国内产量缓增甚至萎缩。

3 美国页岩革命对俄罗斯油气出口的影响

俄罗斯经济发展高度依赖油气出口驱动，油气出口收益占2015年俄联邦财政预算收入的43%，石油出口收入占当年俄罗斯出口总收入的46%，天然气占13%^[7]。2016年，俄联邦来自石油和天然气产业的财政预算分别下降了21%和29%^[8]。油气出口减缓甚至萎缩、油价长期低位徘徊以及美欧制裁等因素叠加，使俄罗斯面临日益加重的经济困境和财政压力。这种态势尽管与欧洲市场需求疲软、欧盟通过多元化战略抵制俄罗斯的非市场化垄断行为以及俄罗斯在能源金融和技术领域遭受的制裁等因素有关，但美国页岩繁荣与俄罗斯油气生产和出口不振的同步性并非偶然，美国油气产量大增与俄罗斯油气出口“量价齐跌”的困境之间存在较强的关联性。美国的页岩革命对俄罗斯油气出口产生了多层次的影响。

3.1 美国页岩革命对全球油气供需格局产生了重要影响

当前，美国的页岩革命对全球油气供需格局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改变了油气出口流向，俄罗斯很难继续维持在欧洲市场的出口份额，面临出口量持续下跌的困境。如前所述，页岩革命使美国对进口石油的依存度大幅降低，自给能力迅速提高，加之欧洲需求持续疲弱，亚洲就成为全球唯一保持增长的主要石油消费市场，大量原本出口美国的石油不得不另寻销路，引发石油输出国对亚洲市场的竞争。中东石油输出国为赢得更大的市场份额而展开了激烈竞争，通过提供多种优惠条件来争夺亚洲消费大户，包括长期供应合同模式下的折扣、补贴船运费或免费运输、延长赊销付款时间（至90天）等^[9]。拉美石油正谋求在亚洲更多的市场份额，陷入经济困境的委内瑞拉在优惠的预付款条件下向中印等亚洲消费大户供应石油，墨西哥和哥伦比亚也开始将石油销往东亚；尼日利亚、安哥拉、阿尔及利亚、利比亚等依赖石油出口的非洲国家由于失去美国市场而遭受严峻的经济压力，这些国家主要通过现货交易模式增加对亚洲的石油出口，它们对亚洲需求的依赖程度正逐步提高；如果欧洲需求继续减弱，北美石油生产商也将会在亚洲寻找买主。不但如此，美国也加入到亚太油气出口市场的竞争中。中国已经成为美国重要的石油出口市场，美国还计划从2017年10月起向印度出口石油。2017年6月，韩美总统会晤时，双方商讨了韩国从美国进口油气事项。自2011年之后，美国原油和石油产品出口一直保持快速增长，年均增长率达到12.1%，2016年出口量达到2.7亿吨，并在2017年前半年继续保持出口增长^[10]。

页岩革命将使美国国内天然气供应率先实现平衡，并在2017年之后成为净出口国。预期到这一前景，早在2013年，美国能源部就开放了液化天然气（LNG）出口，联邦能源监管委员会（FERC）先后批准了在路易斯安那州、马里兰州、德克萨斯州等地建设6个LNG出口设施的项目申请，部分项目已经或即将建成。这些项目均获准可以向非自由贸易协定国（non-FTA）出口LNG。截止到2014年底，美国投资者等待政府批准的LNG出口项目申请有20多个，总出口能力接近5 000万吨^[11]。美国已分别与英国、西班牙、日本、韩国、印度等国签署了LNG出口协议。波兰为了摆脱对俄罗斯的依赖，开始进行LNG进口终端设施建设，以便接收来自美国的LNG，美国还与印度能源公司签署了超过300亿美元的LNG长期合同^[12]。2016年8月，中国首次接收来自美国萨宾帕斯的船运LNG，这是美国政府开放天然气出口禁令以来出口到中国的第一船LNG。2016年美国天然气出口总量达到660多亿立方米，出口目的地包括墨西哥、中国、日本、韩国、印度、土耳其、意大利等国家，出口目标市场呈多元化态势，包括欧洲、亚洲、美洲等主要的消费市场^[13]。尽管美国向欧盟出口LNG并不会使欧盟能摆脱对俄罗斯的依赖，一段时期内俄罗斯仍将是欧洲最主要的油气供应来源，但美国供应的逐步增多必定会挤压俄罗斯在欧洲的市场份额。

美国LNG出口会大幅增加全球天然气的流动性，改变LNG的国际贸易流向，加剧与俄罗斯的竞争，削弱常规天然气供应国的优势。俄罗斯已经计划新建多个LNG项目，预计这些项目将在2018年后陆续投产，届时有可能造成LNG供大于求局面。原本面向美国市场的中东LNG开始流向欧洲和亚太市场，俄罗斯也不得不关闭了针对美国市场的什托克曼LNG出口项目，重新调整天然气出口基础设施分布。

3.2 美国页岩革命在全球层面推高了油气过剩程度

美国页岩革命在全球层面推高了油气过剩的程度，改变了天然气定价机制，抑制了地区天然气价格，成为国际油气价格下跌的重要助推因素，俄罗斯面临出口油气价格大幅下跌的打击。由于技术革新带来的开采成本下降，与同品质国际原油相比，美国中西部生产的原油正以更低的折扣价出售。2015年12月18日，美国国会批准议案，正式解除其长达40年的原油出口禁令。这表明，随着页岩油产量不断增加，美国原油库存积压严重，只能通过出口应对能源行业的经营困境，这将加剧全球油市业已存在的供大于求的失衡状态，从而进一步打压国际油价水平。页岩革命成为国际油价大幅下跌的主要原因之一。

近年来，美国天然气价格经通货膨胀调整之后处在20年的低位，其LNG出口具有很强的价格优势，以美国为主的北美天然气市场价格远低于欧洲和亚洲两大天然气市场的消费价格。2012年，美国天然气均价为每千立方米99.54美元，而德国是365.31美元，英国的天然气价格是美国的2.8倍，日本的进口气价更是高达564.39美元，是美国的5.7倍^[11]。据统计，美国出口到日本的LNG到岸价为11美元/百万英热单位（MMBtu）左右，远低于日本16美元/MMBtu左右的LNG进口均价^[14]。全球三大天然气市场价差源于不同的定价机制。欧洲和亚洲遵循传统的天然气出口定价机制，即与之前的国际高油价挂钩；而美国的LNG出口价格则由供求关系决定，当供应充足时，价格就会走低。由于美国与欧、亚存在较大的天然气差价，如前所述，部分国家已经计划进口美国的LNG。因此，美国的页岩革命将会冲击欧、亚两大天然气市场，改变传统上与高油价相联系的天然气定价机制，转而以美国气价为基准，采用与美国交易中心相联系的定价机制，最终形成全球一体化的天然气市场，从而减轻欧、亚天然气市场的价格压力。美国LNG出口将会使美国气价在日益一体化的天然气市场中发挥关键作用，而管道天然气贸易则可能与LNG价格挂钩，价格将持续低迷。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不得不调整传统的天然气定价机制。

目前，美国页岩革命使俄罗斯的油气出口面临价格下跌的压力。由于短期内价格回升无望以及在欧洲油气市场继续萎缩的情况下，俄罗斯必须通过出口量的增长对冲价格下跌对国内经济的影响，而这只能通过油气出口战略重心调整来实现。

3.3 美国页岩革命不只具有商业领域的影响

美国页岩革命不仅具有商业领域的影响，还会产生广泛的地缘政治后果。但对美俄而言，地缘政治后果的含义却不相同。俄罗斯经济体系的国际油价承受水平是每桶100美元以上，而且即使油价在100美元左右，俄罗斯政府就已经将经济增长预期降到1.8%的水平，然而目前的国际油价已经大大低于其财政收支平衡点油价（fiscal breakeven oil price）。如果国际油价长期在低位徘徊，依赖油气出口收入的俄罗斯不但面临严重的经济困境和财政压力，而且国际地位更加虚弱，其在高油价和供应偏紧背景下运用油气供应作为外交政策工具的影响力将会减弱。西方甚至预言，日益加剧的经济困境可能使俄罗斯的政治体系动荡不安，从而削弱普京个人的政治威望，为国内反对派创造新的机遇。

对美国而言，因页岩革命而新增廉价的且充足的能源供应，不仅提高了国内制造业的竞争力，创造了更多就业机会，推动了经济复苏，而且赋予了美国新的全球影响力，成为美国实现重要地缘政治目标的战略工具。美国制裁俄罗斯是以全球市场有充足的油气供应为前提的，这样既能达到制裁效果而又不伤及盟国和自身，有助于推动乌克兰危机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解决。因此，页岩革命使美国在对俄罗斯发动经济制裁时获得了比较明显的战略优势。约瑟夫·奈认为，美国政府批准增加LNG出口，依赖俄罗斯油气供应的欧洲可以获得更多的替代来源选择，俄罗斯以切断油气供应来胁迫邻国的能力会遭到削弱，“真正的地缘政治变化是过去10年里发生的页岩革命”^[15]。美国还可以利用其成熟的非常规油气开发技术，拉拢并支持那些依靠俄罗斯的能源进口国，既能削弱俄罗斯在能源领域获取的地缘政治影响力，又能巩固美国的联盟体系。波兰、乌克兰等中东欧国家希望美国能提供开发本国非常规油气资源的技术支持。美国学者也建议，政府只要通过扩大支持毗邻俄罗斯的东欧国家开发利用其国内的页岩油气资源，就可以成为美国扩大联盟战略的有力工具，欧盟也可借力美国的页岩革命获取削弱俄罗斯因能源供应而在欧洲拥有的经济和地缘政治影响力^[11]。

2016年，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两个方面的政策行动将会对美国的页岩油气开发和俄罗斯的能源战略调整产生明显影响。一方面，宣誓就任美国总统的第一天，特朗普就公布了新政府六大优先事项（top issues），并将能源议题列在首位，即“美国第一份能源计划”，作为推进经济增长和实现国家安全的基础^[16]。重点通过废除“气候行动计划”、搁置“清洁电力计划”和退出“巴黎气候协议”等行动，消除国内外限制或阻碍能源行业发展的监管措施，降低开发成本，最大化地开发利用国内非常规化石能源，降低对进口石油的依赖，以实现“能源独立”的战略目标。可见，新一届美国政府将会继续推动页岩油气开发。在经历短期市场调整后，美国的油气产量将会重新进入增长轨道，国际市场上更加充足的油气供应将会对俄罗斯产生更大的政治经济压力。另一方面，普京冀望美国新政府取消对俄罗斯制裁的愿景因特朗普签署新的制裁法案而化为泡影，美俄关系也因相互驱逐外交官而迅速恶化。新制裁法案强化了奥巴马时期对俄罗斯能源行业的制裁，重点限制俄罗斯从西方获得金融和技术支持以增加后续油气产能，这将进一步挤压俄罗斯在欧洲地区传统的能源供应主导地位和地缘政治影响力。俄罗斯必须寻求新的能源国际合作支持和更有前景的出口市场保障，以避免国内经济形势恶化和国际能源地位衰落的趋势。

中美作为全球两个最大的油气消费国和净进口国，为保证各自的供应来源和运输通道安全，曾在多地发生频繁的地缘政治和经济竞争，美国一直将世界主要油气进口来源地和运输航线的影响或控制列为国家重要的战略目标和军事行动依据。美国页岩革命将大大降低自身的油气进口，即将成为天然气净出口国，世界能源需求重心正从美国转向中国。美国扩大对中国的油气出口将使中美从过去的能源竞争者向能源合作者转变。美国的页岩繁荣使两国在能源安全领域的共同利益增多。美国学者认为，页岩革命为美中创造了足够的能源政策协调和合作空间，为美国在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中打进楔子提供了契机。美国不希望中俄通过加强油气合作而形成潜在的战略联盟关系，使自己在中美俄战略三角中处于不利地位，因而在美中战略与经济对话中建议将议题拓宽至非常规油气领域，将页岩油气开发列入对话议事日程，联合研发高效和有利于环境安全的页岩油气开采技术，提高两国在页岩油气开发领域的合作进展和力度。这样不但能联合提供全球能源安全的公共品，而且有可能影响中国的战略偏好，甚至可以考虑向中国出口美国的油气资源，从而对俄罗斯形成制约和压力^[11]。

就中美油气贸易格局而言，2015年之前，中国几乎不从美国进口石油，2015年开始有少量进口，2016年进口量暴增，从2015年的6万吨到2016年的近50万吨，增长678%^[7]。2017年前半年，美国对华原油出口继续激增，是2016年同期平均水平的10倍，中国市场份额一度占美国出口原油的14%，2017年美国对华原油出口额有望超过10亿美元，远高于上一年的1.5亿美元^[12]。美国对华原油出口激增成为两国关系的一个亮点，石油贸易或将成为削减美国对华贸易逆差的一个重要途径，这也是特朗普政府的关键目标之一。

当前，在美国页岩革命的冲击下，俄罗斯传统的“西向”油气出口战略面临三方面的挑战：

第一，俄罗斯在国际油气市场上将面临日趋激烈的竞争，保住西部传统市场份额和抢占亚太新兴市场将成为俄罗斯必须应对的重大挑战。美国的油气出口前景为欧盟的多元化进口战略提供了重要选项，美欧战略联盟关系以及欧盟逐步降低对俄罗斯油气依赖的多元化战略，都使俄罗斯稳住西部市场份额的计划困难重重。不仅如此，俄罗斯在亚太市场的地位缺失也给美国油气出口亚太市场提供了重要契机。抢占亚太最具增长潜力的油气市场将是俄罗斯应对在欧洲市场份额逐步萎缩的主要路径选择。

第二，美国页岩革命对国际油气价格反弹构成强大而持久的压力，在美欧继续维持甚至强化制裁的语境下，俄罗斯显然无法通过向欧洲市场加大出口量来缓解国内经济困境。到2035年，由于页岩气产量的年均增速（5.6%）超过天然气总的生产增长速度（1.8%），全球天然气供应增量的50%来自页岩气，而几乎所有的页岩气产量增长都来自美国，占全球的三分之二；预计美国致密油产量到2030年将会达到800万桶/天，占美国石油总产量近40%^[4]。因此，美国页岩革命有可能使全球油气供应长期处于充足状态，从而对油气价格恢复构成长期压力。

第三，由于存在上述挑战，俄罗斯将面临油气出口市场份额缩减、出口量降低和出口价格下跌三重困境，通过战略调整开拓新的出口市场成为重要的解困途径。从全球层面来看，亚太市场可以成为俄罗斯走出困境的核心考量。美国页岩革命带来的油气出口市场竞争使俄罗斯认为有必要制定新的油气出口战略，在保住欧洲传统出口市场份额的基础上，强化“东进”油气出口战略及行动。

4 俄罗斯的“东进”油气出口战略与行动

近10年来，俄罗斯逐步加快了拓展亚太油气市场的战略规划与行动，积极寻求构建多元平衡的油气出口市场，努力消解因过度依赖欧洲市场而面临日益增多的风险和挑战，力求形成新的出口增长点。

4.1 俄罗斯“东进”油气出口战略的规划

早在2007年9月，俄罗斯政府就通过了《东部天然气规划》，计划在东部建立4个新的天然气开采中心，包括萨哈林、萨哈、伊尔库茨克和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不仅保证本国东部地区的消费需求，而且将其打造为向亚太国家长期供应天然气的新基地。2009年11月，俄罗斯颁布了《 2030能源战略》，强调东方市场在未来俄罗斯能源行业中的重要地位，计划在2030年之前平均每年向东亚出口75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占其天然气出口总量的1/4。2014年2月，俄罗斯进一步对2009年版的能源战略进行修正，发布了《 2035年前俄罗斯能源战略草案》。新版能源战略强调：积极推进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的能源开发及相关基础设施建设，为“东进”油气出口战略奠定基础；重点开拓以中国为中心的亚太市场，实现油气出口多元化。新战略认为欧洲能源市场增长空间不大，未来的能源消费增长主要集中在亚太地区，要扩大对亚太市场的出口规模。新版能源战略具体规划为：到2034年，输往亚太地区的石油和石油产品比重从12%增加到23%，原油增加到32%；天然气比重从6%增加到31%。该规划强调，“尽管欧洲仍然是俄罗斯能源的主要出口市场，但2015年之后出口量将下降，到2035年将降至2010年的95%。”^[17]

4.2 俄罗斯“东进”油气出口战略的行动 4.2.1 新增油气勘探开发重心东移

随着出口战略的调整，俄罗斯油气生产布局开始发生变化，以便为“东进”战略作资源准备。目前俄罗斯大部分石油产自西西伯利亚和乌拉尔－伏尔加等传统地区，但产量持续下降。近年来新增石油勘探开发项目主要集中在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在俄罗斯石油总产量中的比重持续增加，从2009年不到5%上升到2014年的大约12%^[6]。俄罗斯政府通过财政优惠措施（提供特别税率或一定的免税期等）来鼓励投资开发其东部和北冰洋近海地区难以开发的油气资源。长期来看，随着传统产油区的衰落，俄罗斯的远东及北极地区未开发的油气资源将会成为后续产能增加的重要地区。俄罗斯也正在向这些地区扩展，增加投资开发亚马尔半岛、东西伯利亚和萨哈林岛等地的油气资源。

4.2.2 构建面向亚太地区的油气出口基础设施

在调整油气生产布局的同时，俄罗斯已经开始构建面向亚太地区的出口管道系统。2013年，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做出最终决定，投资修建“西伯利亚力量”天然气管道，输气能力达到610亿立方米/年，加上已经建成运营的东西伯利亚－太平洋原油管道和通往中国东北的支线，俄罗斯有望在2018年左右完成构建面向亚太地区的油气出口管道系统。为了增加向亚太地区国家和印度的油气出口，俄罗斯还在远东滨海边疆区修建出口专用基地“科济米诺”港，并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和萨哈林岛建设LNG处理厂和出口终端设施，萨哈林项目所产LNG绝大多数通过长期供应合同出口日本和韩国。2014年12月，俄印两国石油公司签署为期10年的原油供应合同，俄每年将以海运方式从远东向印度出口1 000万吨石油。出口基础设施的构建进一步带动了俄罗斯远东和北极沿海地区的油气资源开发。

4.2.3 以中国为重心的“东进”油气出口行动

在俄罗斯的“东进”油气出口战略中，中国被视为重点拓展对象，原因有二：一方面，中国的油气市场权重和增长潜力在亚太地区首屈一指。天然气已被我国政府列为中期内替代煤炭的主要燃料，以减轻因大量使用煤炭而造成的环境污染。中国需求被公认为全球天然气消费增长的最大驱动力，有可能形成多个天然气出口国共同竞争中国市场的局面。俄罗斯加快了行动步伐，以谋求在中国市场的优势地位。另一方面，俄罗斯将中国定位为亚太地区重点拓展的油气出口市场也源于一系列优势，如相邻的地理位置、全方位的战略互信、深层次的务实合作基础等。提高同中国的油气合作水平，既是俄罗斯缓解国内经济困境的重要途径，也是其改善地缘环境的外部战略依托。中国市场被俄罗斯列为“东进”油气出口战略的重点行动目标，双方的合作模式也不再局限于单一的原油贸易，合作模式逐步多样化。

第一，多方位构建对华油气出口运输通道。2009年4月，俄罗斯开始修建东西伯利亚—太平洋原油管道通往中国的支线，即“斯科沃罗季诺—大庆”原油运输管道。中俄原油管道一线设计年输油量为1 500万吨，2011年1月正式建成运营。2015年8月，中俄原油管道二线项目获得批准，于2018年元旦投入运营，以满足2018年起俄罗斯每年向中国增供1 500万吨原油的需要。此外，2013年12月，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两国政府在莫斯科签订关于俄罗斯过境哈萨克斯坦向中国出口石油的合作协议。在该协议框架下，俄罗斯每年将通过鄂木斯克（俄罗斯）——阿塔苏（哈萨克斯坦））——阿拉山口（中国）石油管道向中国出口700万吨石油。因此，俄罗斯可以通过中国东北和西北两个运输通道同时对华出口石油，从而确保俄罗斯成为中国的第一大石油进口来源地。

以前，尽管俄罗斯的天然气储量和产量位居世界前列，但长期缺少向中国出口天然气的基础设施，现在这种局面正在改变。2014年5月，中俄两国政府及其油气公司分别签署《中俄东线天然气合作项目备忘录》和《中俄东线管道供气购销合同》，规定自2018年起未来30年内，俄罗斯将通过中俄东线天然气管道向中国供气，输气量逐年增长至年均380亿立方米，协议总价值高达4 560亿美元^[18]。中俄东线天然气合作协议的签署是俄罗斯油气出口战略调整最明显的例证。在该协议推动下，2014年11月，中俄再次签署《关于沿西线管道从俄罗斯向中国供应天然气的框架协议》，规定未来俄罗斯通过中俄西线天然气管道每年向中国供气300亿立方米，期限30年。很显然，在天然气领域俄罗斯同样希望构建东西两线并存的对华出口运输通道，谋求成为中国最主要的天然气进口来源地之一。

第二，大幅增加对华原油出口。自中俄原油管道运行以来，俄罗斯对华原油出口量逐年增加。2013年3月，中俄两国签署了俄罗斯石油公司向中国增供原油的长期贸易合同，俄对华原油供应将从2013年的1 500万吨逐渐增加到2018年的3 000万吨；之后两国还签署多份增供原油合同，原油增供量可达2 910万吨^[19]。在一系列原油增供合同的推动下，俄罗斯对华原油出口加快，2014年达到3 311万吨，较上一年增长35.4%；2014—2016年期间平均增速为26%，2016年对华原油出口量达到创纪录的5 247.91万吨，增量超过1 000万吨，因而从中国第五大原油进口来源地迅速上升到第一位，取代了沙特自2002年以来一直占据中国原油进口最大来源国的位置^[7]。

第三，允许中国企业进入俄罗斯油气产业上下游一体化合作领域。近年来，在两国政府高层的持续推动下，油气合作与中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已经形成良性互动关系，获得诸多合作成果。2013年9月，中石油与俄罗斯最大的独立天然气生产商诺瓦泰克公司（Novatek）签署了收购亚马尔LNG项目20%股份的正式协议；10月，两大公司又签署了亚马尔LNG购销框架协议，在项目框架下中方承诺每年至少购买300万吨LNG并提供贷款，协议期限30年。该项目是中俄第一个上下游一体化合作项目，包括气田勘探、开发、生产、运营、销售等环节，改变了中俄油气合作模式单一的现状，对中国企业参与俄罗斯油气全价值产业链合作具有里程碑意义。之后，两国在油气产业的上下游一体化合作继续发展。2014年10月，中石油与俄石油签署《关于进一步深化战略合作的协议》，双方在油气上游勘探开发、下游炼厂建设和贸易领域开展一体化合作，并将合作范围拓展至工程技术服务、装备制造和科技研发等领域。同年11月，中石油与俄石油又签署《关于万科油田项目合作框架协议》，俄石油同意出售其子公司万科石油公司10%的股份。万科油田是俄罗斯近30年来发现的最大油田，协议达成实现了双方在上游合作领域的新突破。2015年5月，中俄能源合作委员会俄方主席德沃尔科维奇副总理表示，俄罗斯愿意向中方能源企业提供大型油气项目的股份。2017年7月，在中俄两国元首见证下，中俄能源公司密集签署了多项油气方面的合作协议。中石油集团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签署了《中俄东线购销合同的补充协议》，双方不仅推进在远东供气、天然气发电、天然气车用燃料及上游联合开发等领域的全面合作；还推动扩大原油贸易、加快落实天津炼厂项目、上游领域合作等事项。与此同时，俄罗斯石油公司与中国华信集团签署战略合作协议，涵盖勘探与生产、炼油与石化、原油与油品贸易、油品零售业务及金融服务等领域的合作，并同意在俄罗斯建立垂直一体化的合资公司，用于实施油气项目并成立联合投资基金；俄罗斯石油公司还与北京燃气达成110亿美元的合作协议，北京燃气获得俄罗斯石油公司旗下子公司20%的股权，俄油子公司则获得了进入中国日益扩张的国内天然气市场，向中国终端用户供应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20]。允许中国进入油气产业上下游一体化领域是中俄油气合作的新突破，表明俄罗斯希望通过油气全价值产业链的合作模式来进一步提高在中国的市场份额。

第四，开创油气金融合作新领域，通过人民币结算方式推动对华原油出口。为应对西方对本国能源企业制裁而造成的美元和欧元融资限制，2014年8月，俄罗斯同意中国使用人民币支付俄罗斯天然气工业石油公司通过东西伯利亚－太平洋管道交付的原油。2014年10月，中俄就卢布和人民币互换达成协议。俄罗斯这一被动应对之举却为其带来意想不到的收益，成为推动2015和2016年俄罗斯对华原油出口量猛增的重要原因。中俄以人民币作为石油贸易结算货币带来了明显的市场拓展效应，预期会有更多的俄罗斯油气公司接受人民币结算方式，也将会有更多的俄罗斯石油出口到中国。

5 结语

美国页岩革命的前景主要取决于两方面的因素：第一，有多少在经济效益上可开采的资源和国际油气价格。从近期趋势看，由于2014年以来石油价格持续下跌并长期在低位徘徊，市场做出了调整反应，美国页岩油气产量会经历短期收缩；由于开采技术的成熟运用和持续改进，美国在低油价背景下从非常规地质岩层中开采油气资源仍然具有经济上的可行性，情况已经好转。从长期趋势看，2014—2035年期间美国页岩油气产量将会持续增长并逐渐达到峰值，成为2035年前打压国际油气价格的重要因素。第二，在政治层面上，奥巴马政府将页岩革命视为驱动美国经济增长、增加国内就业和实现“能源独立”等目标的重要因素，颁布了一系列政策和法律，实现了美国油气产量在奥巴马执政时期的快速增长。特朗普一上任则将能源行业作为美国再次强大的支柱，通过一系列政策行动确立了能源复兴路径，这将会成为美国页岩油气产量继续增加的重要保障。在这一背景下，美国页岩革命将会长期成为俄罗斯油气出口战略调整的重要驱动力和长期压力。

对俄罗斯而言，面对严峻的国内外形势，“东进”油气出口战略与俄罗斯整体战略重心“东进”相一致。也就是说，油气出口战略“东进”是其国家战略“东进”最核心和最具实质性意义的构件，国家战略“东进”则从顶层设计上保证了“东进”油气出口战略的长期性和连贯性。构建多元化的国际能源大通道战略是中国“一带一路”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与俄罗斯的“东进”油气出口战略相契合，使俄罗斯构建以中国为重心的“东进”油气出口战略具备了良好的外部机遇。俄罗斯的“东进”油气出口战略行动已经获得明显收益，对亚太地区的市场倚重使这种战略调整具有不可逆转的路径依赖特征。

当前，尽管中国经济增速整体放缓，但对于俄罗斯这样的油气生产大国而言，中国仍是最具潜力的出口市场。2016年，中国油气进口增速远高于世界平均水平，其中原油净进口量同比增长13.7%，天然气净进口量增加23.0%。因此，中国仍将是俄罗斯“东进”油气出口战略的重心。由于担心俄罗斯意图在东北亚地区谋划能源主导地位，美国已经加强了与日韩等盟国的能源合作，这在客观上缩小了俄罗斯在中日之间挑起能源竞争的可能性。俄罗斯在东北亚能源博弈中的选择空间将缩小，有利于降低我国保障能源安全的政治经济成本。但另一方面，我国也应避免过高依赖俄罗斯的油气资源，多元化战略仍是我国保障能源安全的重要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