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起，不同学科的学者们发现广泛存在着“人们对某一地方存在情感联结”的现象^[1]。地方依恋被用于描述上述现象，由此积累了丰富的研究成果。现代旅游活动的大发展背景下，非惯常性环境、享乐性体验和暂时性停留的旅游特征使得旅游目的地成为特殊“地方”类型，推动了地方依恋研究向旅游目的地空间的延伸^[2]。

作为一个关系构念，地方依恋在不同情境下因主体的不同会展现出不同的理论内涵，旅游目的地依恋是人地情感关系嵌入旅游目的地层面的独特课题。从建构情景上看，旅游目的地情景下非惯常异地环境有别于社区邻里、流离失所和地方重建等强调社会意义的惯常环境以及森林、海岸、山脉和荒野等强调自然意义的游憩环境^{[2, 3]}。从构建主体上看，旅游者的短暂停留和居住者的长期互动具有显著差异。短暂停留旅游者对目的地的依恋源于对日常世界的逃避和对旅游世界的向往，更多是地方“消费者”的角色。长期互动的居住者则根植于常年累积的社会关系和心理投入而形成的“家”的感觉^[4]，扮演着地方“塑造者”的角色。鉴于旅游目的地依恋在研究情景和研究主体上的特性，国内定量研究直接援引国外居民和游憩者地方依恋量表的普遍做法并不科学。因此，旅游目的地依恋的的概念、维度及其作用关系需要重新建构和剖析。本研究联合运用定性研究方法（扎根理论）和定量研究方法（社会网络分析）构建旅游目的地依恋理论架构，主要目标为：建构旅游目的地依恋结构维度的理论模型，解构旅游目的地依恋维度的内部互动机理。

1983年，Shumaker等人首次提出居住空间下的地方依恋概念^[1]。Altman将其概念化为情感与情绪、知识与信念、行为与行动在一个地方的相互作用^[5]。进一步地，地方依恋被Williams引入休闲游憩领域^[6]，地方内涵被扩大至景观、森林、湖泊、河流、海岸等户外游憩场所^[6-8]，逐步成为自然资源管理和旅游景观设计的指引^[9]。国内旅游学界引入游憩空间下的地方依恋概念，以实证先行的研究取向进行有益开拓。然而，在中国目的地情景下游憩与旅游有着显著区别^{[10, 11]}。游憩是为了恢复体力和精神，本地人在自然资源和便利设施吸引下的休闲活动^[11]。旅游则具有明确的时空限制，强调异地历史文化遗产、社会人文氛围、惬意放松服务体验，以及参与式游乐项目等对游客的吸引力^[11]。由此，需要对反映旅游者感知与旅游目的地特征互动关系的“旅游目的地依恋”重新剖析^[2]。

学者们企图通过研究居民社区依恋的强度来窥探旅游业和当地社区居民如何实现完美共存。根据主体的不同，涉及原住居民、外来经营者等利益群体的地方依恋研究，着重于挖掘家乡故土的依附情感、第二故乡的身份重构。不少学者认为，居民对地方根深蒂固的依恋感可以使用居住时长作为替代指标^[12]，并发展出居住时长、年龄和社会地位的社区依恋系统模型^[13]。同时，也有学者将居住地地方依恋视作单维结构，使用总体依恋、社会依恋和物理依恋三个题项来测量^[14]。与上述认知不同，国内学者发现外来经营者对居住地的依恋可分为经济依赖和情感认同的二维结构^[15]。上述文献表明了地方依恋涵盖地方的社会层面和物理层面，以及个体的情感层面内涵，并指明了进一步深化方向。

这类研究始于国外早期，强调依恋主体赋予地方特征的意义结构。为了提高土地管理者的自然资源决策能力，功能性地方依赖和情感性地方认同的二维结构被最先开发并检验^{[6, 16]}。在此基础上，多用途休闲步道使用者样本检验且支持了此二维结构^[17]。在游憩地情景下，国外研究将社会联结（social bonding）^[18]、情感依恋（affective attachment）^[19]或者生活方式（life style）^[8]等维度嫁接于原二维结构上形成新“三维结构”逻辑。此后，地方依赖、地方认同、情感依恋和社会联结的四维结构^{[20, 21]}，以及地方依赖、地方认同、自然联结、家庭联结、朋友联结的五维结构陆续出现^[22]。由此可见，地方依恋复杂多维，地方依赖、地方认同、地方情感被广为认同，是旅游目的地依恋维度挖掘的共识性基础。

这类研究以人与地方的深入互动过程描述地方依恋的递进演变特征。国外学者发现人地关系存在熟悉感、归属感、身份认同感、依赖感和根植感五级联结强度^[7]。在此基础上，国内定性研究学者利用隐喻提取技术发现，青年游客对地理范围较大的地方（城市和省份）存在地方依赖、地方认同和根情结的强度差异^[23]，深化了情感成分的关键作用。国内定量研究学者主要套用地方依恋的二维量表在历史街区^[24]、度假区^[25]、文化旅游区^[26]、红色旅游地^[27]等地验证旅游者的地方依恋与其他变量间的作用关系。

作为我国唯一的热带海岛目的地、最大经济特区，海南岛独具地方性。在我国旅游目的地中的独树一帜，是众多旅游者心中的阳光天堂，具有较高研究价值。

人地间依恋关系突出表现为旅游者对某一目的地类型的偏好^[25]和旧地重游^[28]。因此，本研究将旅游者对同质目的地偏好和旧地重游作为旅游目的地依恋的替代性筛选指标，聚焦于海南省游客在携程、马蜂窝和新浪三大平台发布的网络游记。

在此研究目的下，采用数量筛选→字数筛选→关键词组合筛选→人工筛选的四级筛选策略选择文本资料。每份游记字数要求2000字以上，含有海南省内的旅游地名或景区名与正面情感评价词的组合，如“我爱三亚”、“很早就想来三亚了”等表述。在同一ID中，海南岛的游记数量不少于2份，或者含有海南岛和其他海岛型旅游目的地的游记数量不少于2份。同时，在一年内总游记数量不能超过8份。删除含目的地介绍但未含深入情感表达的游记，同时排除案例地为研究主体家乡或常住地的情况。据上述标准筛选出14份游记，总计59244字。

本文采用“理论建构+机理解构”思路的混合式研究范式。鉴于扎根理论在探索并生成契合于文本数据、情景实践和旅游者感知的抽象理论方面的良好表现，第一阶段采用这该方法来构建旅游者地方依恋维度的理论框架。编码处理在Nvivo 11.0软件中实现，分析步骤如下：①开放式编码：采用鲜活编码和逐行编码的方法概括出基本概念和范畴，共提炼出60个概念（标注为tt_n+编码）和17个副范畴（标注为t_n+编码）；②关联式编码：串联主、副范畴并具体化和明确化范畴性质及维度，挖掘出6个主范畴（即维度，标注为T_n+编码）；③核心式编码：整合出连贯故事线，生成意义系统（即形成机制）；④理论类属饱和：进行理论饱和检验，直至无新的类属生成。

第二阶段，通过社会网络分析法揭示各维度的内在关系和作用逻辑。数据分析在ROST CM 6.0软件中实现，分析步骤如下：①数据清洗，即合并近义词（如“旅游者”和“游客”）、建立自定义词典（如“呀诺达景区”等）、建立过滤词表（如“的”、“啊”等）并进行分词处理。②框架构建，以第一阶段的扎根理论所得理论架构为构建基础。③数据处理，利用ROST CM 6.0软件挖掘高频词、提取行特征来构建共现网络（反映旅游目的地依恋各维度的重要性和层次性），并用NETDRAW软件生成旅游目的地依恋中心性的可视化图谱（反映各依恋维度的内部互动关系）。

本研究按照扎根理论三级编码的迭代顺序，通过同性合并和异性比较发现旅游目的地依恋由地方象征、地方印刻、地方依赖、地方认同、地方好奇、地方情感6个维度构成，如表 1所示。

表 1(Tab. 1

表 1 旅游目的地依恋结构维度 Tab.1 Dimensions of Tourism Destination Attachment

表 1 旅游目的地依恋结构维度 Tab.1 Dimensions of Tourism Destination Attachment

地方象征是指旅游目的地的象征意义与自我精神自由的契合，是旅游目的地依恋的重要基础。地方象征的核心概念是寻找旅途意义，了解世界、发现自我、营造回忆等是对自我的延伸和解脱压力、自由遁世、追寻过去等是对自我的满足。譬如游记Y₇提到：“大海代表着很多意义，每个人心中都不太一样。也许是信仰，也许是爱情，也许是自由，也许是未知，也许仅仅是一片大饱眼福的风光”。

地方印刻是指与旅游目的地有关的人生重大意义事件或者集体共有记忆。换言之，与个人深刻记忆具有特殊联结的旅游目的地支撑了人们的存在感，旅游目的地也在个人重要经历中变得更具特殊意义。旅游目的地为记忆的发展提供了情景和线索，并唤起了生活重要事件、名人崇拜、人生夙愿清单等个体印刻，以及时代事件、地方历史、原乡印刻、文学影视等集体印刻。如游记Y₁所提到：“海南，是我第一次旅行到达的地方，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的“叛逆之旅”，是我第一次飞机到达的最远方，有很多“第一次”，都深深地刻在了这个南海的岛屿之上。”

地方依赖是由当前旅游目的地体验的预期质量和感知质量以及备选旅游目的地体验的质量共同构成的，强调旅游目的地满足个人需求的潜力。自然景观、人文景观、旅游演艺等观赏依赖，亲密联结、社交联结、生活方式等社会依赖，良好生态、阳光明媚、宜人气候、空气清新等环境依赖，以及购物体验、住宿体验、美食体验、活动体验等体验依赖为其提供了重要养分。如游记Y₆所描述：“这里有着美好海岛拥有的一切。蓝色的海、白色的沙滩、成片的椰子树、灿烂的阳光、黏黏的海风、绚丽的晚霞。这里的风景美如画，没有人可以拒绝它的美”。

地方认同反映了自我定义的个人价值观、目标、信念等与旅游目的地的关系，即地方意象与旅游者自我概念的一致性。地方认同的核心源于自我定义，通过经验设立了地方认同的参考框架。同时，旅游目的地是形成自我认同和归属感的来源，认同内容则是地方精神、品牌形象、地方基因等充满象征性的目的地意象符号。譬如游记Y₁₀中“在这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也是自己对心灵中一方净土的追寻”的表述。

地方好奇源于旅游目的地感知与自我感念的差异性。旅游目的地的地方本真性、异域探险性、新奇珍稀性、神秘尊崇性提供了令人兴奋的好奇刺激。在此基础上，旅游者对旅游目的地信息产生敏感反映，并对地方新奇刺激表现出浓厚兴趣，从而产生探索欲望。如游记Y₉的描述：“没走出十来米，眼前的景象就震惊到了我们，一片宁静而且色彩斑斓的海湾出现眼前，原来秘境就在这里啊！这海天一线的感觉真美！……站到巨石上，我们惊呆了，海水是彩色的！红，绿，蓝，甚至可能有更多的颜色，美到窒息这种红色仿佛铁锈红”。

地方情感是指在认识和体验旅游目的地的过程中，在不同阶段产生的内心情感和情绪体验。与地方依恋是正向情感联结的传统认知不同，旅游目的地依恋也可能以“分离焦虑”等负面情感形式出现。游前情感呈现为“心驰神往”，概念化为向往感和持续关注，游中情感呈现为“在场畅爽”，概念化为安全舒适、狂热激情、幸福愉悦，游终情感呈现为“分离焦虑”，概念化为不舍感、焦虑感等，而游后情感呈现表现“关注、期望、忠诚、思念”的复杂交织，概念化为地方推荐、塑造口碑、重游意向、抵抗改变、保护意识等。譬如游记Y₅提到：“总有一些地方是一去再去都不会腻的，比如说三亚，尤其是到了北方寒冷的冬天，三亚的吸引力就变得实在太大，或许哪天，我又去了呢。”

孤立存在的概念范畴本身意义有限，必须透过与其他概念范畴间的“对话”才能被赋予意义。因此，通过绘制故事线呈现旅游目的地依恋的形成机制，如图 1所示。

图 1(Fig. 1)

图 1 旅游目的地依恋形成机制 Fig.1 The Formation of Tourism Destination Attachment

本研究发现旅游目的地依恋遵循“动机性卷入→认知性投入→情感性忠守”的逻辑进路。动机性卷入源于情绪上的着迷，地方象征和地方印刻是旅游目的地依恋的内部归因，前者表达了对精神自由的寻求，后者则是对心理印刻的追忆。地方依赖表达了对旅游世界的向往和沉浸，是旅游目的地依恋的外部归因。其次，认知性投入是心理过程的加工，揭露了旅游目的地依恋的心理构建：补偿匮缺与自我一致。目的地依恋是旅游者自我概念与旅游目的地感知的交叉，其中任何认知、情感、评价和联结等都来源于二者的趋同或趋异。再次，情感性忠守则展现了旅游目的地依恋情感成分被引导、激发、维持的全过程。游览前的无限向往，游览时获得身心一体的畅爽感受，离开时的难舍难分或者无限回忆，回到日常俗世后持续的关注和思念，再游时选择旧地重游或者游览同质旅游目的地是其典型的四类表现。

可基于以上研究的依恋高频词为节点构建社会网络，各节点在旅游目的地依恋图谱中的不同作用由程度中心性和中介中心性来衡量^[29]。正方形代表节点概念，节点概念之间带有箭头的连线指示影响方向（图 2）。程度中心性反映了节点概念之间直接交互影响作用。其中，“出度”衡量某一节点概念对其他节点概念的直接影响。“入度”衡量其他节点概念对某一节点概念的直接影响^[30]。中介中心性则反映了节点概念的中介“桥梁”作用。

图 2(Fig. 2)

图 2 程度中心性图谱 Fig.2 Dimensions of Attachment to Tourism Destinations by Degree Centrality 注：左图为初始图谱（未删减），右上图为焦点图谱（前18位），右下图为维度互动机理。

以程度中心性值和中介中心性值排名前18位的节点为搜索关键词（共21个节点，如表 2所示），结合原文表述将其归类于旅游目的地依恋的六个维度：地方象征（旅行、度假）、地方印刻（时间、地方）、地方依赖（三亚、酒店、海南、亚龙湾、文昌、海鲜）、地方认同（阳光、沙滩、海水、美丽、海风、文化）、地方好奇（海边、大海、礁石）、地方情感（宁静、享受）。结果发现，“三亚”和“酒店”节点的程度中心性值最高，这表明地方依赖维度对其他维度的直接影响明显，能最大程度上影响旅游目的地依恋程度^{[31, 32]}。另外，“三亚”、“酒店”、“海南”、“海鲜”、“文昌”、“亚龙湾”等节点中介中心性值较高，因此地方依赖维度还具有较强的中介桥梁作用^[33]。进一步，本研究以前18位节点的“出度值”和“入度值”分别大于6为筛选标准，可发现地方认同、地方依赖、地方情感、地方好奇维度具有较强的影响带动作用，地方好奇、地方印刻和地方依赖维度较容易受到与之具有多重联结的维度的影响^[34]。

表 2(Tab. 2

表 2 旅游目的地依恋中心性序列表（前18位） Tab.2 Dimensions of Tourism Destinations Attachment by Centrality (Top 18)

表 2 旅游目的地依恋中心性序列表（前18位） Tab.2 Dimensions of Tourism Destinations Attachment by Centrality (Top 18)

更具体地，根据焦点图谱所示绘制上述维度的互动关系，以互动次数大于1次作为区分标准。例如，地方情感对地方好奇、地方认同、地方印刻和地方依赖具有直接影响，互动次数分别为2次、1次、1次、3次，则只保留地方情感对地方好奇、地方依赖的作用关系来绘制维度总互动关系模型。依据上述方法，可得到地方认同对地方印刻（2次）、地方象征（2次）具有直接影响，地方依赖对地方好奇（5次）、地方印刻（5次）、地方象征（4次）、地方情感（4次）、地方认同（4次）具有直接影响，地方情感对地方依赖（3次）、地方好奇（2次）具有直接影响。类似地，可知地方好奇和地方印刻容易受到地方认同和地方依赖的影响，地方依赖易被地方认同所影响。

旅游目的地依恋是旅游者为寻求自我一致性或差异性，通过对旅游目的地的象征意义、记忆联想、旅游符号的认知情感性构建而产生的“炙热”情感。该构念包括地方依赖、地方认同、地方情感、地方好奇、地方印刻、地方象征六维结构。维度互动关系上：①地方依赖分别与地方认同、地方好奇、地方情感存在交互直接影响，并直接影响地方印刻和地方象征。②地方认同直接影响地方印刻、地方象征、地方好奇。③地方情感直接影响地方好奇，地方好奇直接影响地方印刻。

本研究从地方依恋的上位概念中分离出旅游目的地依恋范畴，实现了知识体系的情景化处理。同时，不但继承并扩展了地方认同、地方依赖和地方情感等维度内涵，还发掘出地方好奇、地方印刻和地方象征等区别于常见维度的新维度。地方象征、地方印刻、地方依赖分别表征了旅游目的地依恋的意义属性、记忆属性、情景属性，地方认同和地方好奇共同刻画了共同性和差异性的心理属性，地方情感则展现了情感属性。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有别于其他研究情景的旅游目的地依恋形成机制，即契合旅游情景的“动机性卷入→认知性投入→情感性忠守”的响应路径。此外，在地方依恋领域创新性地引入了扎根理论和社会网络分析相结合的新方法范式，弥补了单独采用定量方法或者定性方法的不足。

前述结论提供了在人地“关系”深化上的具体启发性措施：①提升旅游功能体验。地方依赖维度表明了观赏、社交、购物、住宿、美食、交通等旅游功能，是建构旅游者依恋的关键性“建构触发器”。因此，需要着重挖掘和打造。②提供深度在场体验。地方象征揭示了寻找旅途意义是旅游的出发点，地方印刻强调塑造与目的地相关的回忆，地方情感则贯穿旅游者与目的地发生联结的始终，这些核心构念决定了旅游者情感迁移的方向。因此应强化地方的意义和精神价值，大打“情感”牌。③寻求差异性和一致性的感性平衡。通过建立游客认同或者游客好奇来打造独特的销售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