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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文地理  2019, Vol. 34 Issue (5): 159-160  DOI: 10.13959/j.issn.1003-2398.2019.05.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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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叶超. 今日,我们如何读义孚[J]. 人文地理, 2019, 34(5): 159-160. DOI: 10.13959/j.issn.1003-2398.2019.05.020.
YE Chao. How to understand Yi-fu Duan[J]. Human Geography, 2019, 34(5): 159-160. DOI: 10.13959/j.issn.1003-2398.2019.05.020.

基金项目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41871143)

作者简介

叶超(1978-), 男, 甘肃武威人, 教授, 博士生导师, 主要研究方向为城镇化与空间生产、地理学思想与方法、文化地理。E-mail:yeover@163.com

文章历史

收稿日期:2019-07-31
修订日期:2019-09-07
今日,我们如何读义孚
叶超     
华东师范大学 地理科学学院, 上海 200241
How to understand Yi-fu Duan
YE Chao
1 三种境界

很多人读段义孚,首先关心的是读懂,我觉得,还是首先“不求甚解”为好。

先读,先别解读。读书,一般是三种追求:意思,意义和意境。明白意思,其实简单,花功夫即可,与解题是一个道理。把握意义,相对难些,因为得从书的时空背景以及纵横比较才可得。达到意境,非常难得,若能同情同感,感同身受,身临其境,他我一体,则意思与意义都可抛开。所以,读书,尤其读段先生的书,关键是进入情境,非得调动身心,全力投入不可。然后,把他的情境转化为我的情境,此为要领。

2 何以解暑

天气阴晴不定,虽然偶有几天凉爽,但酷暑模式毫无疑问到来。在这时间节点,因缘际会,认识了一些有志于读义孚著作的同道,可喜可叹。喜的是竟然还有人持续地研读和热衷讨论义孚的著作,还都是中学老师;叹的是本应成为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主流阵地的大学,这几年鲜有发声。我们已经无暇读书了,更别提义孚的“闲书”。这是另一种更严重的“酷暑”,谁或什么剥夺了人们的闲暇与精神享受?(或者人们甘于被剥夺或自己剔除)

义孚说“好生活的核心是成长而非接受命运”,这句话从平静淡然的义孚口中说出,颇值得思量。因为不接受命运而成长,需要的是不屈不挠的斗争,绝非轻易之事。义孚从转向人文主义地理学到被广泛认可,其实经历了一个艰难过程,他也曾面临人生的酷暑与严寒;一个人坚持50多年著书立说,这个学派若只提一个人或只属于一个人,那毫无疑问是他。

正如他的名字、样貌和声音,义孚是亲切的,从容自然的,他心底的波澜也已诉诸于文字。义孚又是唯美唯真的,是一个踽踽独行者,写作是他对抗或消解孤独的方式。其实,也许我们多数人都是孤独的,只是我们(觉得)不像他那么善于思考和言说。在如何读之前,是为何读的问题。

今日,我们为何读义孚呢?既是因为我们也是孤独的,更是因为可以欣赏和学习像他那样排解孤独。因此,就眼下而言,让我们取出书架上久违的义孚的书,回味那一份久违的平静与从容。不是为了读懂,只是为了解暑。

3 用情至深

读书其实是在读人。人生有万千种样态和活法,书写不尽。最核心的却是一个“情”字。作者有情,读者有情,才有情投意合的可能。无情者难懂有情人,情浅者难解深情事。义孚是一个情感丰富而敏感多思的人,人文主义地理学是将热烈的情感注入看似冰冷的地理现象的学问。

即使一个相处几天的学生,义孚也会感到难分难舍,进而感叹命运;他的感情是真挚、细腻和脆弱的,就像他的外表,有点文弱书生的感觉。但是,读他的著作,逃避、依赖、恐惧等这些人们往往避而不谈的情感话题,竟被他大胆、周密而广泛地演绎。他是强大的,时空在他笔下没有隔阂,天南海北信手拈来,随意挥洒却井然有序。他的逻辑和风格在那儿,独属于他,并非一般人可以琢磨清楚和习得。相比其他流派,人文主义地理学是有很强独特性的,这不应被回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学问对很多人关上大门,普罗大众照样可以喜欢他。因为虽深浅不一,倾注对象不同,但人皆有情。人们也许读不懂他,也许只是怀着各种好奇关注他,研究他,但他们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他的感情,并由此感受到地理学与感情关联的重要性。

人文主义,说到底,就是一个“情”字!义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也许可以用很多词形容,但首先应该是:用情至深。

4 静水流深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既仁且智者,非地理学家莫属,因为山水本就是地理的代表,但还需注意的是,“乐”的境界很少有人达到。不仅是后天的努力,还需要天性和禀赋。义孚虽然天性爱好哲学,但16岁时就下定决心学地理,是想从实际经验的角度探寻抽象复杂的人生意味。其后10年,虽经历名校,并有名师熏陶点染,获得了地貌学博士学位,但义孚并未找到属于自己的光荣之路。直到30岁以后,岁月渐渐淘洗去这个看似柔弱不堪的年轻人脸上的稚嫩,潜伏多年的哲学情结逐渐浮现并占据主导,促使他做出重大转变。也许只是一小步,毕竟还在地理学内,但在实证主义大行其道的1960年代,人文主义地理学的思想无疑是异类。

1968年,义孚在多伦多大学地理系出版《水循环与上帝的智慧》(The Hydrological Cycle and the Wisdom of God),虽然没引起多大反响,却是当时少有的从价值观、宗教角度研究自然地理的作品。水,既可以洗刷乃至冲垮旧有的东西,也可以慢慢地渗透乃至蔓延开去,可说是自然界中最强大的力量,老子也用“上善若水”来比喻道的最高境界。义孚也许参透或暗合这个道理。他是真正具有水一样个性的人:至柔弱与至刚强。他的语言和文风是“水无常形”,却具有极强的渗透效果。自1968年成为明尼苏达大学的教授之后,事业也是“顺风顺水”,接连发表数部人文主义地理学的重量级作品,势若洪水,冲垮实证主义地理学的旧堤岸。1980年代后,则化为涓涓细流,渗入到其他学科并影响大众。义孚说“水只有在具有象征意义的时候才有生命”,这是他对自然与文化的领悟,也许也是其人生的一个注解。“静水流深”是他的生活写照。他的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究自然与其象征的关系。透过繁杂的象征,回到生活,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仁者与智者,只有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义孚最后想告诉我们的也许只是这一点。

5 含英咀华

含英咀华,既可以指我们读义孚著作的方法,也可以指义孚擅长吸取各种文章之精华为己所用,同时还含有他深得英语与(中)华文化的精髓之意。这是义孚及其著作的最大特点,也是其“成功”的秘诀。“英”与“华”之间交织的人生经历,既使义孚写出了许多人文主义地理学美文,同时也带来了永远的身份归属问题。“我是谁?”,这一问题始终萦绕心头,他后来也专门出版了以此为题的一本书。早在1970年,作为明尼苏达大学地理与东亚研究的教授,义孚正式出版了第一部带有人文主义色彩的地理学著作——China(中译本名为《神州》),勾勒中国历史地理概貌并简述其景观变迁,可说是“含英咀华”的开始。这是面向大众普及区域与景观地理的丛书的一本,在“英”(西方)对“华”了解还不够充分甚至有偏见(尤其是文化方面)的情况下,此书也算是“及时雨”了。尽管给予一定程度肯定,但Keith Buchanan认为,相比中国的历史来讲,此书还是不够丰厚(也许这也是“偏见”之一种)。该评论者没有理解丛书的目的和作者初衷是写一本“不落窠臼、将中国的经济、社会、文学和艺术贯通”的书。

在“英”与“华”之间,义孚的感情是比较复杂的。一方面,他坦承“除了外表已经不是一个中国人了”;另一方面,他“一直想表达对故土的敬意”。10岁就离开了中国,75岁时才短暂返回一次,如果按照义孚所重视的“经验”方法来讲的话,他缺失了对这片快速变化的土地的切身体验。不管是口头还是书面表达,不能熟练运用汉语,对他这种非常讲究语言的人来讲无疑是一种痛苦,因为,“家园就是能够自如地运用语言的地方”。在语言和地方经验上,对“华”的疏离与丧失成为他的终身遗憾。这并非他所愿,或许也是命运的安排,哪有那么完美的人和人生呢?相比之下,他对英语的运用却超过绝大多数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他的英语优美、典雅、考究和精致。然而,毕竟“华”是他的身份与文化渊源,与不能用中文进行交流和写作的现实相反的是,他的作品游刃有余地在“英”与“华”之间切换。

在2017年给《China》的中文版序里,义孚期望中国地理学者真正实现“历史与人文、经济与社会并重”。也许还可以再加上一条,“英”与“华”并重。所谓含英咀华。

6 家园如梦

动荡年代再加上流离辗转的早期生活经历,使义孚变得敏感、脆弱甚至缺乏安全感,同时也使他包容、善思和敏锐。在流动的空间里渴望地方,在稳定的地方,他的思维又延伸到千载万里的时空。不能改变的出身和早期流离飘荡的经历,使他对身份问题一直倍感困惑,以致于以“地球”来回答别人对其家乡的询问(也许此处的earth一词还有“尘归尘,土归土”的涵义)。这是带苦笑但也豁达的幽默。童年的记忆,至关重要的地方经验给他打上难以磨灭的“中国”烙印;成长和成年却靠着英语或西方文化的滋养,他对此也有强烈的认同。澳大利亚、英国、加拿大和美国的经历也丰富了他的空间经验和认知,博大的心胸开始养成。最后选择定居于美国,是渴慕自由的缘故。美国这个多元文化的大熔炉,或者如他所说,是一个广阔的“空间”与“地方”兼在之地,成就了他,同时,他也成就了美国地理学。然而,家园问题还是绕不过去。

对“地球作为人类家园”这个地理学的永恒命题,他说他最看重的是“家园”一词,这是人文主义地理学者与其他地理学家的根本区别。2007年,他根据早先返回并访问中国的经历,出版了Coming Home to China(《回家记》),从题目可见他的家国情怀。然而,文章的自如反衬出现实的尴尬:家园易逝易变,语言的生疏与家乡的疏离感也是一致的。情怀或情结仍在,却不知赋予何处,“更与何人说”?这家园,因此种种,竟是不可能再返回了!

义孚的经历也许是特殊的,但他的问题是普遍的。我们漂泊无依的命运,个人如此,人类又何尝不如此呢?!尽管存在各种迷离,但我们最终得回到家中。在书的最后,义孚一方面为终于回到麦迪逊的家中而感到心安理得,另一方面也提到了他的中国之旅宛如一场美梦,在这里,家园与梦想被联系在一起。也许,人类共同的梦想只是回家,而在家中,却做着各种梦。家园与梦想,哪个更真实一些呢?也许千年之前,庄子梦见的那只蝴蝶,名字就叫“家”吧。